“你愿意一个月陪着我吗?多少钱都行。”她那双浓妆遮掩下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。
车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不定,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。这个请求太过直接,直截了当得让我一时无言。虽然我跑出租车十多年,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乘客,但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。她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,穿着鲜艳的红色风衣,风尘仆仆地站在我车前,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急切与哀伤。
“我……不是做那种生意的。”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,没敢正视她的目光。
她却轻笑了一声,声音嘶哑中透着几分疲惫:“你别多想,我只是需要个司机,随叫随到。你开个价吧,我付得起。”
我当时并不打算接受这个活儿,心里觉得这女人八成有些不正经。但她紧接着从包里抽出一沓百元钞票,拍在我车座上,粗略一看有四五千块。钱的诱惑,让我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吞了回去。她见我犹豫,轻声道:“我叫阿梅,歌厅上班,这个月晚上有点事需要跑,有你方便。”
钱啊,谁不喜欢呢?我家里老婆和两个孩子,每个月挣的钱大多用在他们身上,自己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。虽然不太愿意掺和这种看起来麻烦的事情,但现实还是让我点了头:“行吧,一个月下来,我可不陪吃陪玩,就给你开车。”
她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,点了点头:“行,就按你说的。”
从那天起,我的出租车后座,几乎成了阿梅的专座。每天晚上十点左右,她都会坐在我的车后座,穿着那件鲜艳的红色风衣。她不太多话,一般只是安静地看着车窗外。偶尔会接几个电话,但内容简单且短暂,多半是和客人约定在哪儿见面。那种生意,我见多了——她接的客人大多是外地来玩的生意人,有时是喝醉了的酒客,偶尔是几个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。阿梅说,她并不喜欢那些客人,但这工作来钱快。
她说的坦白,我听得也就更清楚了。
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渐渐发现阿梅的故事比我想象得复杂得多。她的客人并不只是单纯的酒肉之徒。有一天,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西装的男人上了车,他和阿梅看上去关系不一般,一路上用暧昧的语气跟她调笑。阿梅没有回嘴,只是勉强地陪着笑。
我开车的手紧了紧,听着他们的对话,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厌恶。到达目的地后,那男人搂着阿梅的腰下了车,临走时塞给我几百块“小费”,嘴角带着嘲讽的笑:“兄弟,辛苦你了。”
我看着那几百块钱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阿梅没有看我,她挽着那男人的胳膊走进了某个豪华会所。我突然觉得,自己参与了她的一部分生活,却始终摸不透她真实的模样。
那晚回去,我一夜未眠。想着自己到底是陷入了什么样的困境。是,我挣了她的钱,但心里却无法忽视她那些无助的眼神。她明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,却偏偏又露出那种疲惫不堪的表情。我以为她只是个把自己卖给生活的女人,但事情远不止如此。
有一天晚上,我正等着她的时候,她忽然急匆匆地上了车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。“快,去城南的老街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拼命在包里翻找着什么,手都在发抖。我看她的模样,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,赶紧踩下油门,往城南驶去。
路上她接了一个电话,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清:“你等着,我很快就到,不要乱来。”挂了电话,她忽然对我说:“师傅,麻烦你等会帮个忙,帮我带走一个人……拜托了。”
我不知所措,只好点头。到了老街,她冲下车,跑进了一个破旧的小楼。十几分钟后,她扶着一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出来,那人步伐不稳,一看就是醉得不轻。阿梅脸上带着一丝冷汗:“快上车!”
她把那男人塞进后座,我看着后视镜里的景象,忍不住问:“你带他去哪儿?”
“送他回家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他是我爸。”
我愣了一下,车子差点打偏。阿梅闭上眼,靠在后座上,沉默良久。
原来,她也有家人,也有牵挂。但她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。我以为她是个无牵无挂的人,原来只是她从未把这些心事说出口。
那夜,我送他们回到一个破旧的平房前。阿梅扶着她的父亲下车,那男人脚步虚浮,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喊着什么。阿梅的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感,既有对父亲的愤怒,又有一种我看不明白的怜悯。她没有跟我说话,只是递给我几张皱巴巴的钞票,然后转身走进黑暗的小巷中。
那晚,我一直在车里抽烟,直到天快亮才离开。车窗外的凉风吹过,带着一股子霉味。阿梅的故事像是某种谜团一样,让我忍不住想知道更多,但她始终没有对我多说一个字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陪着她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穿行,渐渐地也摸清了她的生活轨迹。她有时会去给父亲送饭,但每次回来时脸色都不好看。有几次,她刚从父亲家出来,手臂上就多了些青紫的痕迹。我问她怎么回事,她只是笑笑:“不小心撞的。”
我不信,但也不再多问。阿梅是个倔强的女人,她不说的事情,谁也问不出来。
渐渐地,我和阿梅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。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拒人千里之外,有时还会跟我聊起她小时候的事情。她说,她小时候家里穷,父亲是个老酒鬼,母亲早早就离家出走,丢下她一个人照顾年迈的奶奶。她从小就学会了怎么讨生活,后来奶奶去世,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。
她讲这些的时候,语气很平淡,好像在说一段别人的故事。我听着,却感到心里莫名的沉重。
有一次,她喝多了,坐在车里红着眼睛对我说:“师傅,我是不是很失败?每天陪那些人笑脸,赚这些脏钱,连我爸都看不起我。”
我看着她,觉得这个女人的脆弱像是夜色下的一层薄纱,风一吹就会散掉。我想安慰她,却不知从何说起,只能递给她一支烟。她接过烟,低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然后就把头靠在车窗上,眼角湿润。
我忽然意识到,自己不知不觉间,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个朋友。她的痛苦,我也感同身受。她的故事,就像一出灰色的戏剧,永远没有落幕的那一天。我甚至开始担心她,害怕她有一天会陷得太深,再也爬不出来。
阿梅的故事越讲越多,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渐渐把她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。她的经历让我对这个城市有了另一种理解,而她本人,也在我心中变得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我开车的雇主。
一天晚上,我们像往常一样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。她坐在后座,低头摆弄着手机,脸色有些焦虑。我看了她一眼,忍不住问:“今天心情不好?”
她没有抬头,只是闷声回答:“有些事不太顺利,可能要换个工作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接着试探地问:“你不在歌厅干了?”
阿梅叹了口气,终于抬起头看着我,眼中带着一丝疲惫:“不干了,那地方是没前途。可惜,离开了那里,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。”她苦笑了一声,“师傅,你说我这种人,除了陪酒还能干啥?”
“你能干的事多了去,”我硬着头皮劝道,“哪怕找个普通的工作,总比在那地方熬夜强吧?”
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希望,但很快又暗淡下去:“说起来容易,我这人,学历不高,手艺不精,谁愿意雇我呢?还不如在歌厅混着,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。”
我想了想,心里其实知道她说的是真话。在这个城市,像阿梅这样的人有很多。他们来自偏远的地方,没什么学历和背景,只能靠微薄的薪水和辛苦的劳作在这座城市里挣扎求生。可我却忍不住想让她相信,这条路之外还有别的选择。
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时,阿梅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。她接通电话后,脸色瞬间变得紧张:“你别闹,我已经说过了,这钱我还不了那么快……你再给我点时间,求你了!”她的声音颤抖,几乎带着哭腔。
我瞥了一眼后视镜,看见她紧紧握着手机,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无奈,再到绝望。等她挂掉电话后,整个人都瘫软在座椅上。
我沉默了一会儿,终究还是开口:“阿梅,有事你跟我说。我虽然没什么本事,但能帮的我尽量帮。”
她没有回答,低着头捂住了脸。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氛,直到她的手机再次响起。这次,她没有接,而是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是高利贷。”
我愣了一下,瞬间明白了她的处境。这种事我在跑车时听说过很多,借高利贷的通常都是被逼无奈,想快速赚到大笔钱还债,结果越陷越深,最终不得不做出更多违心的事情。我知道这条路有多黑暗,也知道她可能已经走得很远。
“阿梅,你这是在玩火。”我语气有些急促,“你知道那帮人会怎么对付你吗?我听说过他们的手段,拖一天就是加倍利息,你根本……”
“我知道!我当然知道!”她突然打断了我,声音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,“可我没得选啊!我爸前几个月病倒了,住院花了好多钱,我实在凑不出来,才去借了那笔钱。”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,“我想着,只要再多接几个活儿,就能还上了,谁知道……”
我一时语塞,不知该如何安慰她。车窗外的街道灯光忽明忽暗,阿梅的影子在后视镜中显得那么疲惫和脆弱。我想说点什么,却感觉自己无能为力。
那天之后,阿梅的情况越来越糟。她的脸色愈发苍白,黑眼圈也越来越重。有几次,她上车时手臂上多了几道明显的淤青。我问她发生了什么,她只是笑笑:“没事,就是和人起了点冲突。”
我知道她在撒谎,但她不说,我也无法逼问。直到那天晚上,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,阿梅突然打电话给我:“师傅,我在城东的那个桥下,你快点来,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她的声音很急,我心里也莫名地一紧,赶紧发动了车子往城东赶去。桥下的路灯坏了几盏,昏暗的光线下,我远远地看见阿梅蜷缩在一处角落,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外套。她见到我时,眼中带着惊慌和慌乱。
我把车停下,刚想开口问她,她却急忙上了车,声音低得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:“快走,快走!”
我不敢多问,立刻发动了车子。等到驶出那片阴暗的桥下,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。她的手指仍在发抖,像是经历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事情。
“阿梅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我看着她苍白的脸,心里隐隐有些不安。
她咬了咬唇,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,才终于开口:“那帮人……他们找上门来了。我实在还不上钱,他们说……说要把我卖到别的地方去抵债。”她的声音几乎崩溃,“我真的不想被他们抓走,求你帮我,师傅,我只求你这一次!”
她眼中的恐惧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。我虽然不算胆小,但这种事情我也没法完全置身事外。我沉默了片刻,最终还是咬牙答应:“阿梅,你放心,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。我们一起想办法,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。”
她眼中闪过一丝感激,但很快又黯淡下来:“谢谢你,可是你帮不了我太久。那帮人势力大,我在这座城市根本无处可逃。”
我看着她那副无助的样子,心里又急又怒,忍不住提议道:“要不你报警吧?这种事,警察应该能帮你。”
阿梅苦笑了一声,声音中带着几分讽刺:“报警?你觉得我这种人,警察会管吗?再说了,我爸还在他们手里,他们要是知道我报警,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。”
听她这么说,我彻底无语了。她的处境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我只能加快车速,想着先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。车里沉默了很久,只有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,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敲击着我心头的紧张。
最终,我把她带到了一家我熟悉的小旅馆。这家旅馆偏僻,老板是个老实人,我平时也经常在这儿拉客人。我拜托老板给她找了个安全的房间,还交了几天的房钱。老板看着阿梅憔悴的模样,什么也没问,只是点了点头。
阿梅进了房间后,终于松了口气,对我低声说:“谢谢你,师傅。我知道自己可能给你惹了大麻烦,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。”
我摆了摆手:“先别说这些,等明天我再去打听打听,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你这麻烦。”
她抿了抿嘴,眼中闪过一丝希望,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。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,只是道了一声谢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否正确。只是我明白,我已经无法再看着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事情。
那晚,我没有离开旅馆,就在外面的车里坐着。天渐渐亮起来,我抽完了整整一包烟。阿梅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,我知道,她的麻烦才刚刚开始,而我的生活,也将因此彻底改变。
Copyright © 2002-2030 鄂ICP备2023028414号-2 鄂公网安备42108302230132 五福生活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