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记:记得,她的表情十份沉重,像大缸里一块镇住咸菜的石头。
中为已故京剧表演艺术家童芷苓女士、两侧为作者友人
我在悉尼七年,回来时带回一个通讯录,其他特别要紧的东西,寥寥。通讯录早已弃用,上面,有些人的名字还在,人已不在了。还有一些人,在彼此的感觉中,已是越来越珍视的朋友。彼此会不会再度失去,那就看生命的枯枯荣荣了。
暮年后,也有个别男女老友的脾性,意外地乖戾到不可思议。一点点针眼大的事,恨不得要调动第7舰队,开到你家的弄堂口,甲板上插满声张正义的旗帜。那种突兀的爆发,让旁人晕眩并心凉。倒也没关系,大家都会以一种形式,走完未走完的路,管它什么态度呢?有时候,你其实并不太幸运,命运却老三老四地跑来,让你去眷顾那个比你过得更好的人。别不爽,谁让你自己不哭出来的?
前不久,掉了一颗门牙,和童年不同,那是不会重新长出来了。在我失去一颗门牙的时候,我看见两个老朋友的照片。和从前比,他们居然这么猛烈地抖动起了艳丽。他们开始喜欢披着夺人眼球的外衣。在世人面前很是拉风的时候,他们的神情又像在菜场,像在挑选辽参、鱿鱼或竹蛏,一派享受好日子的欣欣然。他们给了我一次惊艳,也给了我一些倜傥。
我小时候常有机会在剧场,总是看见没有演出安排的著名或不著名的演员,他们热衷开场前或幕间,走动于剧场的前部,接受世人的瞩目。这些轮廓华美的骄子,应该知道人们在看并议论他们,但他们的神情又像在说,他们并不知道。剧场内,这种内心活动,是对仰慕进行愉快而缓慢的收割,是表演艺术工作者特有的带稚气的偏好。而同等情状,也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发生,则是人类很可爱的一个小心思。
记得一张七十年代的脸,那是在上海奉贤县文化系统五七干校的大食堂,京剧艺术大家芷苓女士的那张静如干枯河床的脸。它给我的少年时代,留下了深刻印象,是开掘我人生尖锐度的一个记录。那是一张拒绝信披的脸,但事实上,那又何偿不是在进行分明的心迹流露。即便个人在那样被诬化的状态,她仍是在乎是否被注目,她的神情是紧绷的。
我十岁,我从几百号端着搪瓷碗的男女里面,搜到了她的极端特别,但确实没有能力看懂更多。当年及现在,我都十分尊敬在艺术上不断超越的努力者,即便他们在生活里,有一些不真实的妥协。在那些年头,芷苓女士是个例外,她不愉快,就很直接地把那种情绪,摆在脸上了,其实不那么简单。
很庆幸,和芷苓女士当年的郁郁木木相比,我的朋友们今天的内心,应是灿然的。他们在更开阔的精神疆域,富有更信马由缰的能力。图片上,那些外衣,是那么美好;那些艳丽,也是那么美好。
记得,那年我看到的芷苓女士,是一身飘飘的碳黑色。她的表情十分沉重,像大缸里一块镇住咸菜的石头。以我十岁的直觉,穿透她脸上的晦涩,能触摸到一个女人的不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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